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端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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端方

電話是公放的。

只是撥出, 央儀就開始心跳加速了。

隨著每一聲緩慢的“嘟——”,她的心口提到嗓子眼,在下一聲到來時暫且回落幾分。

反反覆覆, 神經像繃得發白了的橡皮筋。

“要不還是算了吧?”央儀盡量穩住語調,商量著跟李茹說:“他平時很忙的。”

李茹撇撇嘴, 不置可否。

央儀顯然在這種不認同裏看出了“連個電話都不敢打,我看你是在騙誰”。

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, 央儀現在知道當初方尖兒瑟瑟發抖說要被家裏打斷腿是什麽滋味了。

要是讓家裏知道她和孟鶴鳴的真實關系, 她的腿不見得能有多好。

那一瞬間思維發散,她甚至想要查一查全國哪家骨科最棒。

這個想法在電話接通的那刻抵達巔峰。

“怎麽了?”

電話裏傳來孟鶴鳴還算平和的嗓音。

確實,他絕大多數時候都是這樣。

所以……如果她變得奇怪一點,孟鶴鳴應該不會因為過於驚訝而漏出破綻吧?

為了增加真實度, 央儀在腦海裏搜刮了一遍在榕城時聽到的、關於小情侶之間的愛稱。

她挑了個沒那麽驚世駭俗的, 大約李茹也能接受的——

“BB你在幹嘛?”

有那麽幾秒,對面寂靜無聲。

央儀仿佛聽到了火機砂輪摩擦的細微動靜。再細聽, 卻又什麽都沒有了。

她不得不硬著頭皮重覆一遍。

這次是金屬嗒一聲碰響。

央儀已經想象到男人鎖著眉,在指尖把玩一枚火機的模樣。他大概是在猜她,這次因為討好, 要玩什麽欲擒故縱的把戲。

“剛吃過晚飯。”孟鶴鳴終於出聲, 他指尖應該有根煙,說話間隙還不疾不徐地吸上一口,溫和的嗓音順著電波爬進了央儀的耳朵。

“你呢, 吃過沒?”

成功過關。

央儀答:“還沒。”

“為什麽?”

“沒來得及。”

在李茹的註視下,央儀在內心祈禱, 這句為什麽一定是在問為什麽還沒吃上晚飯, 而不是為什麽叫他BB。

不知他是不是領會到了她的意思,從善如流地轉開話題。

“伯父怎麽樣了?”

“還有力氣念叨呢。”說到家事, 央儀松弛下來,“可能是最近有點累,血壓不穩。”

電話裏,央儀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空靈。

她大約開著公放。

孟鶴鳴唇邊吐出輕霧,緩聲說道:“我認識幾個這方面的專家,需要的話可以讓徐叔幫你聯系。”

事關央宗揚身體,央儀沒虛偽地說不用,眼睛一亮:“真的嗎?”

“我什麽時候騙過你。”那頭說。

是的,他的話一百句裏有九十九句都是真的。

唯有一句“快了,忍忍”這句騙得她很慘。

央儀臉頰發燙,連著耳朵根都紅了起來。

她用雙手捧住臉,試圖降溫。

這樣的動作說不是在談戀愛也沒人相信。

李茹收回目光。

心裏一邊說“好小子”,一邊責怪女兒“沒出息”。

她不想再聽小情侶甜言蜜語,打了個手勢,示意掛斷。

得到指示的央儀如釋重負,沒人知道不到一分鐘的電話,她背後已經起了一層細密的汗。

她說自己現在要去吃飯。

孟鶴鳴聽懂意思,在掛斷前擰了手邊煙頭,眸光停留在夜色裏毫不起眼的一點上。

那個方向,大約就是千裏開外的杭城。

他問:“什麽時候回來?”

孟鶴鳴耐心地等她回答。

同樣落在央儀身上的還有李茹的視線。

央儀滿臉通紅,憋了半天幹澀地說:“……爸爸沒事我就回來。”

所有對話,包括開頭那句BB,都沒有最後“回來”二字來得暧昧。

確認電話已經掛斷,李茹冷不丁地問:“同居多久了?”

其實……也不能算同居。

但他們之間該發生的、不該發生的都發生了。

央儀摸著自己的狗腿說:“沒、沒多久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他怎麽說的?”李茹嚴詞厲色。

央儀懵了:“啊?哪件事?”

李茹恨鐵不成鋼,也不管車就在路邊停著了,劈頭蓋臉就問:“都住一起他沒跟你保證過下一步?男女朋友處到什麽時候?後面該怎麽辦?他家裏同不同意?這些難道不是問題?你腦子進水了?我生你的時候怎麽不知道你是個戀愛腦啊!”

“……”

但是……

就算是真的談戀愛,也不一定都是奔著結婚去的吧?就不能雙方都快樂一下,累了分手,然後進入下一段,誰說這樣一定就是錯?

央儀想歸想,自然不敢這麽說。

畢竟她的腿還想要。

李茹才不管她腦子裏在盤算什麽,忍不住提了一下她的耳朵:“孟家的在我眼裏也不見得高貴到哪去,就看你們談這麽久他都沒上門拜訪父母的打算,我覺得你這事不靠譜,別把事情想那麽好。”

央儀苦著臉求饒:“知道了媽媽媽媽媽媽。”

李茹:“重覆。”

央儀:“……嗚。”

“我剛說什麽了?”

“……別把事情想那麽好。”

李茹這才滿意,用手指了指她,回到駕駛座。

“回家再收拾你。”

回家到底沒舍得收拾,就是說話的時候多了幾個白眼。靠著央儀裝傻賣乖,成功糊弄了過去。

一夜無事。

第二天到醫院,護士臺告知23床病人在做檢查,回來後可以直接轉去單間套房。

央儀莫名:“誰換的?”

護士更莫名:“不是你們家人自己辦的嗎?”

李茹也不知道這件事。

但她能拼湊原委,於是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:“來的時候我就說要單間,你爸非嘴硬說沒事。你看,一晚上過去睡不好,主動要求換了吧!”

在新病房等了沒多久,央宗揚就回來了。

他穿著昨日一樣的病號服,兩鬢微霜。

先前出席活動的時候,央儀帶著他去染頭發,染了一次央宗揚說什麽都不願意再去了,指著自己過早花白的頭說,一個腦袋兩個顏色,跟個花糯玉米似的也挺好看。

過於接地氣的表達把央儀逗樂了,從那以後自然衰老在她眼裏不再那麽可怕,反倒有幾分可愛。

此刻央宗揚的眼鏡腿正壓在花白的頭發上,使他那一頭還算茂盛的頭發沒有隨著步伐隨意晃動。

他進來時扭著頭,還在與身後的人說話。

幾步之後,身後的人如數跨進病房。

央儀數了數,一二三四五……六七八……

全是白大褂。

央儀猜想,自己此刻的表情大約和李茹如出一轍,心驚膽顫裏透著點喪心病狂。

“什,什麽毛病?這麽多醫生要會診?昨天檢查出來不是還說沒問題,只要多休——”

李茹視線從醫生胸牌上一掃,什麽心腦血管科、神經內科、血液內科、老年醫學科……最先進來的那人,大家還恭恭敬敬地叫院長。

李茹兩眼一黑。

還好央儀眼疾手快扶住。

下一秒央宗揚摘下眼鏡,招呼央儀過來:“這就是小女。”

央儀:“?”

央宗揚從中介紹,到末尾央儀才意識到,昨天電話裏孟鶴鳴所說的認識幾個這方面的專家,就是眼下這副場景。所以說,主張換病房的,也是孟鶴鳴了?

這麽多人在,她忍住了單獨出去打電話的想法。

等所有的檢查項都已經確認沒問題,病房才空曠起來。

央儀終於逮到機會。

不過她主動給孟鶴鳴打電話的次數少之又少,昨天是可憐的幾次裏的一次,於是想了想,還是改為發微信。

這樣不至於打斷他工作。

當他有空時,自然也能讀到她的感謝。

如往常一樣,孟鶴鳴沒有給她回覆。

央儀太習慣了。

她知道,已閱和已回在他那裏並沒什麽區別。

於是她很快把這件事忘記。至少人在杭城,她精神是松弛的,不會事事都去對標結果。

然後,結果就找上門來了——

在確認央宗揚的身體沒有大礙,掛幾袋生理鹽水就能出院後,央儀眼睛一瞥,似乎看到病房外有熟悉的身影。她見過幾次孟鶴鳴的生活助理,對他板正到近乎於嚴肅的打扮很有印象。

她懷著“出去看看”的想法拉開門。

徑直撞進了一個冷硬的懷抱。

泛著金屬光澤的領扣撞得她鼻腔直疼。

伴隨她唔一聲痛吟,央宗揚和李茹回頭,看到的就是她小鳥似的撲進男朋友懷抱時的模樣。

毛毛躁躁,有些過於迫不及待了。

央儀捂著鼻子擡頭,在熟悉的松木香裏看到孟鶴鳴的側臉,還有打理得一絲不茍、縱使經過長途飛行也沒有絲毫亂了的頭發。

他胸前有一抹明亮的香檳,有別於平日低調的穿搭。央儀很詫異,他使用這條領帶的頻率好高。

生活助理替他們貼心地帶上了門。

對於孟鶴鳴的突然到訪,央儀摸不著頭緒。

同樣摸不著頭緒的,還有病房裏的另外兩位。

昨天才吐槽過孟鶴鳴沒有上門拜訪的打算,不過十來個小時,他便帶著禮物出現了。

李茹懷疑昨天那通電話沒掛斷。

她頗有種背後說人小話的背德感,隨之相反的,態度倒是越發熱情起來。

更別提孟家老二帶來的禮物,讓躺在病床上的央宗揚顧不上輸液管,差點跳下來。

“你說是真跡?”央宗揚吃驚。

“是的。”孟鶴鳴溫文爾雅地笑,“家父有收藏的喜好,早年機緣巧合藏了這麽一幅。”

央儀坐在他身旁,在他慢條斯理的語調裏想到半山起居室的那一幅……

現在她覺得真跡的可能性更大了。

央宗揚連連讚賞,品評完還是搖頭:“君子不奪人所好。”

孟鶴鳴那雙戴了白綢手套的手慢慢曲起,耐心將畫卷起,放入匣內,而後推到茶幾上離央宗揚更近的一面:“藝術品放在懂鑒賞的人手裏才算發揮價值,家父只知道買,並不懂賞。您了解他的,應該知道。”

“他怎麽樣?”

“還是在國外療養院住著,身體挺好,只是思維比年輕時要慢了一些。”

“身體還好就好,其他的……”央宗揚不說了。

這是央儀第一次聽孟鶴鳴說自己的家事。

好奇的同時,她忍不住緊張。

如同不小心踏進未經允許的私人區域,探索的越多,越難脫身。她的態度與之前並未有過太大的變化,她本意是不聽,不看,不問,不說。

然而現在,她不明白孟鶴鳴突然來這一趟是為什麽。

明明一通電話就能解決的,不是嗎?

實在不放心,還有助理。

央儀坐立難安,還好話題到此為止。

短暫的冷場,李茹適時補了進來。

病房沒什麽招待人的,她拆了一旁的瓜果擺到桌上。手邊最近的是一套堅果禮盒,又順手拆開,招呼孟鶴鳴。

央儀的註意力全數在這方小小的空間內。

片刻後,她終於沒忍住把孟鶴鳴面前的那一小罐子推走。

李茹責怪地看著她。

她無奈:“媽,你好歹問問人家愛不愛吃。”

李茹後知後覺:“啊,鶴鳴不吃這個啊。”

“他杏仁過敏。”央儀扶額。

李茹趕緊把堅果盒子拿開,一擡眼,看到孟鶴鳴沈靜的目光正落在央儀身上。

他神態端方,終於露出在進入這個房間後第一個,也是唯一一個真正松弛的表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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